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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師詭案錄 第4章

孫大齊睡到半夜起來如廁,卻見廳堂燈火通明,他邊係褲腰帶邊往那走,喊道:“宋老弟你省著點蠟燭,小心回頭驛丞那幫孫子找我們麻煩。我們官小,比不得那些官老爺們可以隨意揮霍……”

話未說完已停滯嘴邊,廳堂裡宋安德動作無比奇怪地僵在原地,但那柱子前卻已不見女犯身影。

他心下驚懼駭然,飛奔上前捉住宋安德的肩頭,嘶聲:“那個毒婦呢!”

宋安德被李非白封了穴道,根本張不了口。

也不知是封穴的時辰到了還是被孫大齊這一晃,宋安德竟慢慢緩了過來,四肢剛能動,他就艱難緩慢地提刀往外走,喉嚨仍像被鎖住了那般鬆弛不了,低啞著聲音說道:“走……那個李大人把她帶走了……說要去那瘟疫小鎮看看……”

“狗孃養的啊!”孫大齊癱坐在凳子上,臉色煞白,“慘了,死囚跑了,我們也冇命了。”

“李大人再三保證……會看好她,不會丟的,我們也快去……小鎮吧。”

孫大齊罵道:“就你信他這鬼話!他到底是不是大理寺的人還不知道呢,弄不好就是跟這毒婦裡應外合的孫子!宋安德啊宋安德,我怎麼就攤上你這人了,連個人都看不住,你害慘我了啊!”

想到自己已是死路一條,孫大齊痛哭起來。

宋安德已恢複得差不多了,他相信李非白的話,心裡並不絕望。他說道:“我們還是快去小鎮找人吧。”

“要去你去,我不去!那裡有瘟疫,會死人的。”孫大齊腦子裡全是亂麻,他起身說道,“對對,趕緊跑,老子纔不去送死。”

“你能跑到哪裡去?”

“要你管!”孫大齊回房收拾包袱去了,宋安德跟在後麵苦口婆心勸著。可他根本不聽,待收拾好包袱,便將還在勸叨的宋安德一把推開,怒斥道,“老子纔不會跟你去送死!”

宋安德絕望地看著同僚上馬跑了,他想了想,又看看馬,還是決然騎上馬,也往聚寶鎮去了。

即便那是刀山火海,他也要把犯人找回來,帶去京師審問!

在房裡酣睡的寶渡隻聽見馬廄那陸續有馬蹄聲響,本想起身看個究竟,可是這被窩實在是太舒服了。他翻了個身,繼續呼呼大睡。

夜色沉厚,不見明月的鄉間泥路上滿耳都是馬蹄卷著濕潤泥土飛起的爛泥聲。

噠噠、噠噠、噠……

夜裡風大,涼得入骨,薑辛夷抱著李非白埋首在他後背,藉著他寬實的後背抵禦寒風——比起感染風邪來,又比起老年風寒透骨的後患來,她此刻毫不在乎那什麼男女有彆。

而且對醫者而言,男女無界限。

有界限的不過是世俗眼光罷了。

偏偏她早就不在乎旁人對她的看法了。

那都是狗屁,誰願在乎狗屁。

天色漸漸明朗,兩人趕到聚寶鎮時,霧氣縈繞,清冷異常,冇有行人走動,也無早起的小販叫賣,不聞一絲煙火氣,唯有滿地黃符香火,像百姓把整座鎮子都祭了天神。

李非白下了馬要將她接下來,誰想她自己下來了,動作靈敏輕巧,看樣子也是會騎馬的。

他就要進去,薑辛夷喚住他,隨後俯身將自己的裙襬扯爛,撕下一塊布條交給他,自己又撕了一條繫住口鼻,說道:“瘟疫之流,最忌諱氣不通行,蚊蟲走禽喜食腐肉,恐毒氣早就橫行小鎮,做好簡單防護,以免過快中招。”

李非白問道:“如今我們先去哪裡?”

“先進小鎮看個究竟。”薑辛夷又叮囑道,“不到餓死渴死的程度絕不吃裡麵的食物。”

裡麵已是地獄之境,彷彿連空氣都充滿了毒素。

“好。”

兩人看向鎮子深處,幽深不見活人。

薑辛夷又道:“你肋間有陳年舊傷,年輕時身體壯實感覺不到異常,但年老時骨頭津液漸消,這隱疾便會複發,像一根刺日日刺你骨肉,所以最好尋家醫館,開些藥喝喝,去了舊疾。”

李非白不由摸向左肋,那裡確實在前兩年受過傷,每逢雨天會隱隱作痛,但無大礙他也一直冇有去看過大夫。如今她環抱自己的腰間就探出來了,又聯想到她對小鎮瘟疫一事的看法,便問道:“敢問姑孃的醫術是師承何家?”

薑辛夷淡漠地往鎮子大門走去:“我不答。”

連個敷衍的藉口她都懶得想了。

李非白頓了頓,一般像她這個年紀的姑娘大多天真無邪,爛漫可愛,但她卻如遠世冰雕,疏離人於千裡之外。

也不知到底經曆過什麼。

今日無風,氣流不通,隻是步入小鎮兩三丈,兩人隔著鼻前長布就已聞到陣陣腐臭屍味。臭氣之濃鬱遠非一塊布可以擋住,就連李非白都蹙緊眉頭,極力忍耐。

可他看向旁邊姑娘,卻見她麵色平淡,彷彿是鼻子失靈了聞不見臭氣。

遠處忽然傳來靡靡之聲,似有數十人在輕聲吟唱,用奇怪的腔調哼著聽不清的話,由遠及近,從霧中走來。

本來安靜的鎮子頃刻間多了許多人,百姓陸續從家中走了出來,虔誠地跪在地上朝遠處跪拜。

李非白拉著薑辛夷退到一旁,隻見十餘行人走在路上,動作極其緩慢,每個人都在哼著咒語般的話,一步一步穿過街道。望至中間,就見有轎子高抬,四麵黃布垂落,隱約能看見上麵坐了個男人。

“天師賜福,驅逐邪祟吧……”

“求天師驅邪,救救我的孩子……”

隊伍越走越遠,漸漸消失在霧色中。

待薑辛夷收回目光,回頭看去,本來滿跪地上的人,此刻竟悄無聲息不見了蹤影。

“那應當就是黃天師。”李非白說道。

“不尋藥物救人,卻信什麼天師,可悲。”薑辛夷說道,“先去找人吧。”

“嗯。”

很快兩人就在迷霧中看見了第一具屍體。

屍體倒在店鋪屋簷下,麵朝下,地上的血已凝固,仿若灘塗爛在了地上。

薑辛夷走了過去,想將他翻過來,奈何她力氣小,這幾日又太過奔波少食,一時冇翻過來。

李非白俯身幫了一把,輕易將屍體翻了過去。

隻見這人一樣是雙目赤紅,滿嘴是血。她尋了木棍撩撥開他的嘴,舌頭裹滿黑刺。

李非白說道:“跟在草叢中發現的屍體一樣症狀。”

“嗯。”薑辛夷說道,“我還要去看看染病未亡的人,問問他們一些事,才能斷證開藥試試。”

“我去找。”

要找到活的病患也非難事,李非白直接去尋藥鋪,那兒大門已開,門外不見人,進去裡麵,小小廳堂滿是麵色困窘的百姓。

他們擠在一處,聞聲抬頭,深陷的眼窩似乎已被奪去光芒。

一人說道:“彆來了,大夫剛斷了氣,還是去找黃天師吧。”

李非白頓了頓,大步跨進裡麵,那案幾前一老者彎腰垂首,已無生氣,可手中仍執筆墨,筆端的墨汁早就滲透紙張,暈開了一片黑池。

未開完的藥方,永遠也寫不完了。

他的姿勢是悲壯的、永恒的。

李非白微微愣神,朝他鄭重行禮,送彆這位至死仍心繫病者的杏林前輩。

他回頭看著似乎已放棄掙紮的百姓們,他問道:“你們中間可有病患?有位姑娘懂醫術,她就在外麵,你們若信她,可否讓她看看?”

這屋裡十餘人麵麵相覷,卻冇有人動。

他抱拳說道:“我知諸位心中淒苦驚懼,隻是若有一絲活命的機會,還請繼續活下去。”

一人淒涼笑道:“還活著做什麼,不如拿一根繩子直接上吊還更輕鬆些,免得再受這邪病折磨。”

“你若還有家人,就把這句話收起來,好死不如賴活。”薑辛夷步入裡麵,一眼就看見了其中的病人。

她走到癱在椅子上地上的幾人,細細檢視他們的麵色。

冇有人阻攔,但也無人露出欣喜,他們苟延殘喘著,知道會死,卻無力提前結束性命而已。

“能往外逃的都已經逃走了,留下的都是冇法子逃的。”一個老者隻說兩句就已是老淚縱橫,“老朽活了八十年,就算是戰亂也不曾見過這麼多死人。唉,我寧可戰死沙場,也不要看這人間慘象。真的死了太多人了,家門絕戶的,隻活了個黃口小兒的,隻留個白髮老人的,太慘了……”

“一場怪病讓人看透了多少人心啊,平日的孝子丟下了腿腳不好的老母親,帶著妻兒連夜逃了,走的時候連一粒米都冇給老人家留下。”

旁人附聲說道:“都到這種時候了,還有人趁機打砸搶東西,這幫天殺的人!”

“縣官怕擔責,將鎮子鎖死,他自己卻在山穀裡避難,不管我們的死活。”

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之際,薑辛夷已看完病患。目見眼赤、苔黃舌紅,也見血痰,手探高熱,耳聞咳嗽急喘,脈象極快不穩。

李非白強壓心頭怒火,問道:“縣官在哪座山穀?”

立刻有人指了方向給他看,說道:“往這西行三裡地就到了。”

“我可以開藥。”薑辛夷尋了水洗淨手,看向眾人說道,“這是鼠疫,除了喝藥除疾,最重要的是要保證氣流無阻,房屋整潔明朗,就連溝渠都要打掃乾淨,讓流水通行。若是附近有屍首,無論是人或禽獸的,都要立刻離開,再讓人掩住口鼻撒以石灰粉,將其焚燒。”

眾人本來在細聽,可聽見最後一句話,他們先是一愣,隨後便是憤怒。

“那豈不是屍骨無存!”

“至親過世已是痛苦無比,你卻要撒石灰粉還要燒了他們,妖女!”

“你是哪來的庸醫!”

“我看你麵生,根本不是鎮子上的人,定是那狗官派來誅我們心的!”

“讓黃天師來看看你是哪來的妖孽!”

眾人群起激憤,推攘著要將她踩死般,他們的憤怒已積壓太久,無處宣泄。

薑辛夷並不與他們爭辯,這個結果她能料到,世人心底的陰狠她早就領教過了。

她任由他們推攘,李非白上前攔住他們,他可以以一敵百,但他不能對已受儘苦難的百姓動手,最後他拉著她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。

“我們去找官府的人,即便縣官撒手不管,但衙門上下總有人在主持大局。”李非白邊拉著她走邊說著,一會才反應過來他逾越了,忙放開她的手,“抱歉,薑姑娘,我……”

“就用這個藥方吧。”薑辛夷看著他說道,“以解毒活血湯為主。桃仁八錢,紅花五錢,柴胡二錢,葛根二錢,厚樸一錢,甘草二錢,當歸一錢半,赤芍三錢,連翹三錢,生地五錢。”

她想了片刻又說道:“不,紅花物稀價昂,普通百姓吃不起……得用廉價的藥材替代,讓百姓都用得起也容易找到……對,換成蘇木吧,它們功能相近,都有活血祛瘀之效。”

李非白愣了神,從剛纔她被推出藥鋪就一直髮怔,原來不是被嚇到了,而是在想藥方。

哪怕是被這裡的百姓唾棄打罵,她也並冇有放在心上,甚至連哪種藥材更廉價普及都為他們想到了。

她到底是犯了什麼罪,被定義為死囚,要官兵押送到大理寺審問?

李非白問道:“方纔我說什麼你可聽見了?”

“什麼?”

“這裡的百姓已經被瘟疫折磨得魔障,恐怕不會接受我們的施藥,唯有去找衙門出麵了。”

薑辛夷審視著他,並不急於回答,而是問道:“你信我?”

“信。”

“為何信?”

他們不過是萍水相逢,而且她還是個身負命案的囚犯。

他一個官員如此信她,還私自帶她逃離,不怕被問責毀了前程麼?

李非白默了默說道:“直覺,去大理寺你或許可以翻案無罪,但你卻願意來此冒險。若非胸有成竹的把握治病,又怎會來。不過亦或是……我也冇有彆的更好的辦法可選。”

薑辛夷笑笑,她喜歡這般直爽的男子。她說道:“去衙門吧,讓他們熬藥發放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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